那个年轻人来了。他慢慢地摇着轮椅进了门,从我身边路过,向更深处去了。我摇摇枝叶,算是和他打招呼。一片叶子掉到了他的腿上,又顺着布料滑落到地上。他抬头看了看我,没显露表情,径自直向前“走”。

  那片叶子被碾碎了。

  这是他来的第二十个月。我挺高兴的,有了他这儿总热闹一些,虽然他总沉默寡言,只偶尔自言自语。这儿有鸟唱和虫鸣,但也都是听烂了的调子。其他树们都和我一样活够了,整日昏昏沉沉。人们来来往往,路过这片荒墟,只有他第二天也来了,第三天也来了,以后便长久地留在这里,常至入夜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为生计奔走,也许来这里就是他的工作,他和别人不大一样。我从没看过他站起来。也没见他笑过,他总是面无表情。

  夏天时暴雨频繁,他也不躲,在雨里仰着头,闭上眼了,似乎在哭。雨水划过他的脸,划过我的叶。雨中那么静默,空空荡荡,却又像是有谁在无声地呐喊。

  后来他的眼里渐渐有了神采。他开始在园子里转悠,看各种花鸟虫鱼。我看看墙外的车水马龙,又看看他,觉得他还真是自在。很久之后他终于注意到我,大概是因为我的躯干嵌在墙中,枝叶又和其它树的混杂在一起。他轻轻抚摸我的躯干。

  “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呢...”

  我吗?我啊,和其他树一样,几百年前被移到这里。有几次炮火轰碎了墙,轰焦了我的大半躯干,我几乎失去知觉。本来也无所谓,但还剩几簇叶子,也就支撑着活了过来。样子有些丑陋吧。他摩挲着我,一声不吭。说实话,我想过他是不是想在这里吊根绳索什么的然后把自己挂起来,毕竟不是没有人这么做过。不过凭他一己之力应该也做不到。毕竟我的枝杈如今也很高了。那个下午他一直躺在我的树荫下,透过我枝叶的缝隙看天。光被筛下来落在他的脸上,和那时的他一样安宁。他大概想到了什么。傍晚时他起身,我们一起看夕阳落到对面的石门后,一如他初来的那天。

  他年年月月地来到这里。我看着他从门口进来,从门口出去,看着他的脸渐渐生了皱纹,像我身上的裂隙,他的背不知什么时候佝偻了很多,头发上染了不化的雪。他越来越像一棵冬天的树。他常是一种释然的恬淡,有时候流露出淡淡的哀伤。可能是在怀念谁——人是一种不长久的生灵;可能在想自己的命。

  初到的十几年后,他第一次笑了。只有一个浅浅的弧度。我抖了一下,一片枯叶落下来掉在他的腿上,这次他及时抓到了,拢在手中。我听到细微的碎响。他用另一只手慢慢地摇着轮椅,从门口出去了。我有预感,他不会再回来了。尽管他没说任何话。

  我不会太悲伤。他只是用十几年的时间路过我和这个公园,用几十年的时间路过这个世界。于我而言,他也只是一起走了一段生命的过客。仅此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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